爱马(自序)

作者: 三毛

 
  常常,听到许多作家在接受访问的时候说:“我最好的一本书是将要写的一本,过去出版的,并不能使自己满意。”
  每见这样的答复,总觉得很好,那代表着一个文字工作者对未来的执着和信心,再没有另一种回答比这么说更进取了。我也多次被问到同类的问题,曾经也想一样的回答,因为这句话很好。可是,往往一急,就忘了有计谋的腹稿,说出完全不同的话来。总是说:“对于每一本自己的书,都是很爱的,不然又为什么去写它们呢?至于文字风格、表达功力和内涵的深浅,又是另一回事了。”也会有人问我:“三毛,你自以为的代表作是那一本书呢?”“是全部呀!河水一样的东西,慢慢流着,等于划船游过去,并不上岸,缺一本就不好看了,都是代表作。”
  这种答复,很吓人,很笨拙,完全没有说什么客气话,实在不想说,也就不说了。其实,才一共没出过几本书,又常常数不出书名来,因为并不时时在想他们。对自己的工作,在心里,算的就只有一本总帐——我的生命。写作,是人生极小极小的一部分而已。
  坚持看守个人文字上的简单和朴素,欣赏以一支笔,只做生活的见证者。绝对不敢诠释人生,让故事多留余地,请读者再去创造,而且,一向不用难字。
  不用难字这一点,必须另有说明,因为不大会用,真的。
  又要有一本新书了,在书名上,是自己非常爱悦的——
  叫它《送你一匹马》。书怎么当作动物来送人呢?也不大说得出来。
  一生爱马痴狂,对于我,马代表着许多深远的意义和境界,而它又是不易拥有的。
  马的形体,织着雄壮、神秘又同时清朗的生命之极美。而且,他的出现是有背景做衬的。
  每想起任何一匹马,一匹飞跃的马,那份激越的狂喜,是没有另一种情怀可以取代的。
  并不执着于拥有一匹摸得着的骏马,那样就也只有一匹了,这个不够。有了真马,落了实相,不自由,反而怅然若失。其实,马也好,荒原也好,雨季的少年、梦里的落花、母亲的背影、万水千山的长路,都是好的,没有一样不合自然,没有一样不能接受,虚实之间,庄周蝴蝶。
  常常,不想再握笔了,很多次,真正不想再写了。可是,生命跟人恶作剧,它骗着人化进故事里去活,它用种种的情节引诱着人热烈的投入,人,先被故事捉进去了,然后,那个守梦田的稻草人,就上当又上当的讲了又讲。
  那个稻草人,不是唐吉诃德,他却偏偏爱骑马。
  这种打扮的梦幻骑士,看见他那副样子上路,谁都要笑死的。很想大大方方的送给世界上每一个人一匹马,当然,是养在心里、梦里、幻想里的那种马。
  我有许多匹好马,是一个高原牧场的主人。
  至于自己,那匹只属于我的爱马,一生都在的。
  常常,骑着它,在无人的海边奔驰,马的毛色,即使在无星无月的夜里,也能发出一种沉潜又凝炼的闪光,是一匹神驹。我有一匹黑马,它的名字,叫做——源。
 


我的女儿,大家的三毛
缪进兰


  在别人看来,我的女儿很特殊,她走过那么多国家,经历那么多事情,她的见识超过她的年龄。
  在我这个做母亲的眼中,她非常平凡,不过是我的孩子而已。三毛是个纯真的人,在她的世界里,不能忍受虚假,或许就是这点求真的个性,使她踏踏实实的活着。也许她的生活、她的遭遇不够完美,但是我们确知:她没有逃避她的命运,她勇敢的面对人生。三毛小时候极端敏感和神经质,学校的课业念到初二就不肯再去,我和她的父亲只好让她休学,负起教育她的责任。
  三毛有她自己的看法和对书本的意见,所以我们尽量不去限制她,让她自己选择喜好,她喜欢看书,她父亲就教她背唐诗宋词,看《古文观止》,读英文小说;喜欢音乐,请了钢琴老师来家里教;爱画画,遍访名师学艺,总之,我们顺着三毛的性子让她成长。三毛个性偏执,四个小孩中,只有她不能按常轨走路,我们做父母的当然得多放点儿心思在她身上,守护着她的脚步一步一步踏稳了才放心。三毛的表现,在我们现在做父母的眼中看来,感觉很欣慰,她努力的走在人生道上,不偷懒也不取巧,甚至不愿父母多为她操心,什么苦她都一个人承担下来。
  在我看来,三毛是个极端善良的人,她富爱心,又有正义感,对万事万物都感兴趣,也都很热忱的去做。
  另一方面,她又是个做事果断、不易屈服的人,不管周遭环境多么复杂,她都尽力化为简单,她不让命运击倒,凡是她下决心要做的事,再艰难,她都要做到。
  对于这样的女儿,我这个做母亲的还能说什么呢?除了爱心和耐心,我是无法再给她更多的东西了,因为她早已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妥当。三毛这次回国,我们母女再度相聚,对她的生活,由于朝夕相处,也有更深的了解,看着她从早忙到晚,我多么希望自己能为她分担一些儿工作。
  三毛现在除了在文化大学中文系文艺组教书,每月有三个固定专栏要写,兴趣来时自己又要再写七、八千字,然后每个月看完五十本书以上,剩下的时间,有排不完的演讲和访问,几乎每天都要到清晨七点半才能入睡,早上十一点多又要起床开始另一天的忙碌,她的日子很艰难。
  看到女儿无日无夜的忙,我的心里多么不忍,总以为,她回家了,结束流浪生涯,离开那个充满悲苦记忆的小岛,三毛可以快乐的在自己的土地上,说自己的语言,做自己喜欢的事,开始她的新生。但是,三毛现在忙得没有自己的时间去做她想做的事,她的时间,被太多外务分割了,常常吃不好、睡不好,而日子无止尽的过下去,不知那一天这种忙碌才会停止。这是社会太爱她了,而我们实在受不了。
  和每一位为人父母的心态一样,我希望三毛再婚,有个爱她的丈夫,享受快乐的家庭生活。
  儿女能够在身边,固然很好,但我更喜欢她有自己的家,拥有完整而独立的婚姻。三毛是个孝顺的女儿,对任何人她也都谦恭有礼,个性只用在自己身上,从不对别人发作。
  我和她虽是母女,感情却像好朋友,她无话不对我说,因此,我了解我的女儿,她实在是个心地善良、纯洁,没有一点儿坏心眼,处处为别人着想的人,也由于如此,她为别人忙得失去了自己,她成为大家的三毛,而不只是我的女儿。有人说,忙碌是推得掉的,事实上这个社会不怕打扰人的人很多很多。他们……唉。我怕我的女儿又要走了,她受不了。
  小时候,我挂心她的孤僻性格,长大了,我担心她单身在外的饮食起居,现在,我操心她的婚姻家庭。前面那些,该挂心、该担心的都过去了,她总算完完全全、健健康康的回到身畔,现在就是缺一个陪她终生的伴侣,可是,这种事,再操心也等不来的,只有期盼她有这个好福气,再遇到一个相爱的人,我这做母亲的也就不必再操心了。
 


衣带渐宽终不悔
陈怡真


  旧约创世纪第十九章说,耶和华要毁灭所多玛和蛾摩拉两城,嘱二天使引领城中唯一的义人罗得和他的妻子、两个女儿出城。在城外,天使对罗得说:“逃命吧,不可回头看,也不可在平原站住,要往山上逃路,免得你被剿灭。”结果耶和华在毁城的时候,罗得走在后头的妻子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,竟变成了一根盐柱。
 
我活在今天

  三毛说:“过去不能回头,回头就会变成盐柱了,所以不回头,不回头。”把长发略略剪短了一些的三毛,盘膝坐在地上,对我摇摇头,坚持不肯再谈过去的三毛。
  “把回忆留给老年吧。我现在喜欢讲教学。”她眼睛亮了,声调愉悦昂扬了起来:“不要以为那很道学,实在很有趣。非常着迷。”就在去年夏天,流浪的三毛从中南美洲游罢归来,从文化大学创办人张其昀先生的手中接过了一纸聘书。九月份,她站在华冈的讲台上,面对着台下两百位学弟、学妹,开始了她人生一堂非常重要的课程。
  四个月下来,自称“只有五分钟热度,最多不超过十五天”的三毛,是深深陷在其中了。四个月不厌,大概就不会厌了。“教学还是很累的。两天的课,五天的改,改到后来就开始急了。因为又要开始准备下堂课了。差不多四小时的课,总要看十五本书,不能说是消遣了,起码要去找,但也不一定用。也许那堂课已经准备了很多东西,可是当时和学生的默契不是那样,可能我白读了七天书就丢掉了。不过还是有收获。”她教中文系文艺创作组“小说研究”和“散文习作”两门课。正式的学生是一百五十三个,但加上旁听的就超过两百人了。旁听的作业她也改,而且一字一句,仔仔细细地改。无怪三毛要喊累。“其实,我是个喜欢导师制的教师。我喜欢带五个到十五个学生一年,并不喜欢带两百个学生一年。这个理想,台湾可能没有一个大学办得到。尽心尽意的把那五个到十五个学生带好,像自己的小孩一样,可以做得更周全。可是现在学生很多,旁听的也多,我很难一个一个去了解他们的个性。一个老师可以给学生很多知识,但不了解他的话,就很难给他一个指引的方向了。所以我现在讲的总是往一个大方向去讲,不能往小方向钻。如果我只有五个学生,就可以每个人给不同的路去走,但两百个人,就只能给他们一条路了。选择或不选择,是他们的事。那时候就很急了。”
  补救的方法,就是和学生做笔谈。从谈话里了解他们的志向、兴趣、特长还有出身背景。所以三毛的课的考卷常是性向调查的问卷,而不是所谓用功或不用功的考卷了。
  “我觉得一般孩子的文笔都很流畅,只是他们没有很踏实的到生活里来。不过慢慢总要出来的。我真喜欢这工作。不是我指引学生,而是在旁边启发他,启发他最灿烂的潜能。这是一个老师很重要的工作。”
  中国人说:师者,传道、授业、解惑也。但三毛认为,可能没有一个老师能把这三点都做得周全。她的解释是:“授业,是比较实际的东西,像化学、物理、数学科之类。解惑则可说是用在文字学、音韵学上。而我所做的是传道。传道不只是课堂上,也在个人的行为上。”
  她很喜欢给年老的学生改变一个观念:有礼貌的老师不一定是严肃、一板一眼的。一个心神活泼的老师照样可以是一个有礼貌的老师。但学生能不能知道她的苦心呢?三毛并不刻意去点醒,可是细心认真的学生一定注意到了,她在言词细微处的留意。譬如她一定用“请”而且不称“你们”用“我们”。
  “在这点上就是从蒋经国先生那里学来的。他真了不起,你看他的任何谈话、文告中必然全用‘我们’,看了真是感动,因为他深深感觉到他是我们的一份子。对于学生,实在不得已了我一定用‘各位’。‘各位’是个尊称。”
  而在课堂上,三毛已非三毛,她不称自己“三毛”,也不称“我”。因为朋友况且还有亲疏远近呢。和学生之间,尽可以嘻嘻哈哈,但要不逾矩。“如果在课堂上就我我我、你你你的,他们对我会失去了礼貌。所以我叫我自己的时候,绝对自重,而且当得起。一定老师怎么看,各位觉得怎么样。很注重自己的礼貌和言行,我认为言行影响学生可能甚于书本。”最近她在联副上写了一篇文章,叫《野火烧不尽》,下面署名是“三毛”。也就是“野火烧不尽三毛”,取其“春风吹又生”也。春风又是谁呢?老师吧,春风化雨嘛。可是三毛说,学生才是春风呢!教了我好多东西。
  学期终了的时候,班上的一个学生递了一张条子给陈老师。上面说:“陈老师,你知道你的缺点在哪里吗?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很热诚而急迫的想把你的知识传授给我们。可是我要告诉你,生命自有不同,生命并没有智与不智,请老师再思!”来者不善的一张条子,收到这张条子的老师第一个感觉是胃痛。胃绞了足足有五分钟不能动。随之而来的感觉却是:这学生信任我,才敢写这条子。
  “他不怕我把条子交训导处处理,这里头有多大的信啊。
  回过来,我感谢他的信任。第三步又很难过了,觉得我没有教好他。我的学生里有这样鲁莽的一个男孩子,写了这样一张伤人心的条子给我,那我这一学期的潜移默化,我的礼貌、我的教养,在他们身上我看不见。这是老师的错,我没有教导他去体恤别人。”
  想了很久,三毛晓得下学期她要怎么回答这位学生了:“第一件事要说,收到了。第二我要谢谢你对我最深最大的信。第三点,做为一个老师还是要这样热诚的教下去。如果连热诚和这份急迫的心都没有的话,教学者的良知何在?至于人是否有高下有不同,老师也知道这个道理。如果你不愿意听老师告诉你的一些人生的小小的道理,你可以不来上课。这学期你的成绩由老师和教务处负责使你及格。”
  从拿到这张纸条后,三毛的情绪一变再变。先从老师的角度看学生,又从学生的角度看老师,再又从老师的角度看学生,最后做了一个处理。她心存感谢,因为他使三毛又做了一次学生。在《野火烧不尽》里,她说:“当一个人三次向你道谢的时候,他已经是你的了。”
  曾经,荷西使她感觉人生很有意义,现在教学这件事又让她觉得深具意义。因为,这背后有一种价值和热情在支持她。“我是个喜欢背十字架的人——其实也不能叫十字架,我喜欢背东西。背东西的时候使我觉得自己的肩膀还有用。像荷西回家找不到我,简直茫然失措,嗳——觉得自己好有用哦,我的先生怎么那么爱我。现在教书也这样。虽然我知道学生并不是那么依靠我,但在两百个学生当中,我能影响一个,使他上我的课能得到一点快乐——甚至我不敢讲知识——一点舒展,一点点光线,我就一无所求了。”
  其实,文化大学的聘书她已经接过了三次,每次却都因故没有回国。这次,还是在张其昀先生的半强迫下帮她下了决定。
  现在,三毛真是开心。教书,第一,让她感觉终于为国家做了一点事情。第二,以真真诚诚的一颗心,回报了张其昀先生当年因为爱才,体恤她而免试让她进入文化大学选读的大恩情。第三,三毛终于不再是一颗滚石了。滚石不生苔当然很可贵,但老不生苔也不好,有时候,就让它生一点苔吧。第四,喜欢学校的图书馆。拿到那一张借书证的时候,三毛简直快乐死了。“那四十万卷藏书等于是我的了!”她是如此大喜的。黑黝晶亮的眸子,仿如夜空里闪烁的星星。
  “也喜欢再做小孩子。”叹口气,她满足地标了个句点。
 
昨天过去了

  真不再想从前?坐在我面前的女人仍然坚决的摇摇头。“不要回头,我喜欢罗得的故事。”
  对曾经走过的路呢,有无悔恨?
  “不悔!不悔!”她叫了起来,然后两人乐开了。因为我们同时忆起了金庸笔下的杨不悔。真真想不到,三毛也是金庸迷。前阵子,她还写了篇文章谈金庸小说里的人物。结果啊,她的父亲说看不懂,看不懂。三毛说,没关系,凡是金庸迷一定懂。这位说看不懂女儿文章的父亲,却是当年任着三毛看书,领着三毛念古文的可爱的父亲。
  三毛读书的一段历史,在一篇《逃学为读书》的自述里描绘得非常详尽。从三岁看了一本《三毛流浪记》开始,她就一跤跌进了书海里。到十五、六岁时,已是成了十足的书奴。“离家之后,我突然成了一个没有书籍的人。在国外,我有的不过是一个小房间,几本教科书,架上零零落落。我离开了书籍,进入了真真实实的生活。在一次一次的领悟里,那沉重的大书架,不知不觉化作了我的灵魂和思想。突然发觉,书籍已经深深植根在我身体里。带不带着它们,已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了。”这是陈平变做三毛,甚至二毛以前的一毛时代。
 
雨季里的少女

  而当三毛还是二毛的时候,“她是一个逆子,她追求每一个年轻人自己也说不出到底是在追求什么的那份情怀。因此,她从小不在孝顺原则下做父母请求她去做的事情。”
  “跌倒过,迷失过,苦痛过,一如每一个‘少年的维特’。”
  但,“无论如何的沉迷,甚至有些颓废,但起码她是个真诚的人。她不玩世,她失落之后,也尚知道追求。那怕那份情怀在今日的我看来是一片惨绿。但我情愿她是那个样子,而不希望她什么都不去思想,也不提出问题。二毛是一个问题问得怪多的小女人。”那一段青年时代的作品,后来收集在《雨季不再来》书里。她说:“《雨季不再来》是我一个生命的阶段,是我无可否认亦躲藏不了的过去。它好不好,都是造成今日健康的三毛的基石。也就如一块衣料一样,它可能用旧了,会有陈旧的风华,而它的质地,却仍是当初纺织人机上织出来的经纬。”
  就像圣经上雅各的天梯一样,踏一步决不能上升到天国。人的过程,也是要一步一格的爬着梯子,才能到达某种高度。
  曾在雨季走过的少女,终于挥别了踩在雨地里的年头,走进了沙漠。沙漠的阳光和风雨把她结结实实地变换成“铜红色的一个外表不很精致,而面上已有风霜痕迹的三毛。”
 
阳光下的女人

  “其实,当初坚持要去撒哈拉沙漠的人是我,而不是荷西。后来长期留了下来,又是为了荷西,不是为了我。”
  不记得在哪一年以前了,她无意翻到了一本美国的《国家地理杂志》。那期书里正好介绍撒哈拉沙漠。只看了一遍,无法解释的,三毛属于前世回忆似的乡愁,就莫名其妙,毫无保留的交给那一片陌生的大地。
  她下定决心要去沙漠住一年。除了父亲的鼓励,还有一个朋友默默收拾了行李,先去沙漠的磷广公司找到了事,安定下来,以便三毛去时好照顾她。
  “在这个人为爱情去沙漠里受苦时,我心里已经决定要跟他天涯海角一辈子流浪下去了。”
  那个人,就是荷西。和荷西生活的六年,是三毛物资生活最贫乏、精神生活最富足的时候。这个在阳光下展露了万种风情的小女人,和她的大胡子丈夫在大漠里白手成家,踏踏实实地过起日子来,先做了柴米夫妻,而后变成神仙眷侣。
  读者简直太熟悉这一对夫妻在撒哈拉的一举一动了。三毛把撒哈拉的故事说得精采又生动,那几年,沙漠是三毛和荷西的尘世城堡。“德弗乍克的‘新世界’交响曲充满了房间。我,走到轮胎做的圆椅垫里,慢慢的坐下去,好似一个君王。”
  直到荷西意外丧生,三毛的“沙堡”、三毛的世界,一夕间坍塌了下来。
 
不再迷惑的三毛

  “那一年,和我分离了十二年的父母到了西班牙,我们四个人第一次过中秋节。第二天,荷西就死了。一轮明月,皓月当空,真是人生最大的一个讽刺。”
  挚爱的人走了,三毛的文章里没有哭号。在签字笔一次次填过刻着字的木槽缝里——荷西·马利安·葛罗。安息。你的妻子纪念你。三毛也把它最深沉的创痛铭刻在心上。
  “对于最心爱的人,你永远不能写他。因为这是我的宝贝,一个秘密,我不再谈了。”
  “那一年,我们没有过完秋天。”写下了这句话,荷西便也钻进了三毛今生的记忆里。
  而今,梦想了一生的职业——农夫,终于在华冈有了一百亩田。“快乐的。”三毛说。
  “我从来没有展望过将来。而生之迷惑到最近才比较开通。还是有痴迷,譬如在工作和游戏的时候。但不惑了。”
  人生在三毛看来,是一条时间的江河。大江东去的时候,两岸风景如何交替变换,并不在人的掌握里,可是那条江河总会奔流到大海里去的。“就是今天,让今天活得平安、快乐、充实,才是最重要的。”在《明日又天涯》里,三毛写道:“明日,是一个不能逃避的东西,我没有退路。”
  “再也没有鬼哭神号的事情了,最坏的已经来过了。再也没有什么。……也曾对你说过,暮色来时,我会仔细的锁好门窗。也不再在白日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。因为我很知道,昨日的风情,只会增加自己今日的不安全,那么,我的长裙,便留在箱子里吧。”可是,三毛你偶尔也会忆起长裙花枝招展飞扬在风里的春天吧?当时萦绕在恋人身边,你那清脆的笑声,还记得吗?
 
至情不死,一刹永恒

  三毛记得的。这一生无数的情缘,就是从初恋开始。
  “初恋是人生很重要的阶段。它使我们知道除了父母之爱,还有男女之爱。我把初恋列为一个重要的里程碑。初恋往往都是失败,但这是第一道楼梯,非走不可。但意义重大。人的一生可以忘记很多个很多个曾经交往过的朋友,却忘不了初恋的情人。并不是这个情人是那么永恒,而是这个里程碑是这么重要。”就三毛来讲,初恋的失败是因为没有走到一个可以成全的年纪。那时候,两个年轻人没有共向生活的条件,如此的无助,前途一片渺茫。能掌握的爱情虽然真,却往往不能落实。环境使得相爱的两个人终于屈服了下来。
  然后呢,一个女人在一生中,总会碰到一些情缘。“但这种情缘我认为,并不一定要开花结果,但还是有情。情深不深呢?在那一刹那间可能还是很深的,但不是一个永生的情。然后做了一个人的太太,我知道这一生是属于一个人的了。以前寻寻觅觅,那刻是蓦然回首了。”
  王国维《人间词话》里说的人生三个境界,其实也是爱情的三个境界。“昨夜西风凋碧树,独上高楼,望断天涯路”,是初恋。然后“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”,虽说情到深处无怨尤,但后面可能没有结婚做背景。最后,“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”,“就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的了。以前的都不对,所以不成。可是乍然回首,哎呀,就是你嘛,我要嫁给你。就是这样。我觉得很合自然的。”
  结婚,不是为安全感。至少对三毛来说不是这样的。也不是为有个家,还是为了人,要跟他共同生活。
  “而且必要有一张纸,上面写着我们两个人的名字。大家签下去。我觉得这个形式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一种形式。虽说世上何必拘于形式,况且三毛又是个最不看重形式的人,可是在爱情上,每一个人都有它表达的形式。对我来说,当我把我的名字写在那张结婚同意书上的时候,是个最慎重的形式了。那不是仪式,而是承诺。”
  “结婚很好的,我觉得。嫁对人的话,真是人生最好的一件事。”三毛如是说。
  因为荷西了解三毛。了解三毛是他的太太,是一个持家的女人,而且绝对了解三毛的风情。在荷西面前,三毛觉得自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女人,她美丽的风情全然为荷西展露。
  而在三毛的眼前,活出来的是荷西是一个完完美美的男人。“我真是喜欢他!”三毛说:“至于我写出来的东西,我不一定要他了解,因为那不是我人生很重要的事情。有一年,我曾停笔了十个月,就因为荷西说我晚上写作他睡不着。那我就不写嘛。他还是了解我,了解我很多优点,了解我很多缺点,比任何人都了解我。”
  在三毛心里,荷西不止是爱,还包括穿衣、吃饭……各种各种,全部都是。他曾使三毛感觉人生深具意义。
  可是荷西死了。三毛还是三毛。她说:“人世的遭遇往往有因才有果。处理的方式,可以让遭遇变成悲剧或喜剧。譬如当年我见到心爱丈夫被人从水里捞出来,我可以哈哈大笑,说你到极乐世界里去了,我多开心。可是不可能这样处理。因为我还是有血有肉,当然是另外一种反应。境由心造,我现在更相信命由心造。我可以穷,可以遭受种种挫折,但命运就是拿不走我心里的快乐。任你把我水里去,火里来,我还是要说,看你把我怎么样!那时,就快乐了。”一位天主教宗教哲学家,也是存在主义学者马塞尔说过,亲人不死,爱人不灭。三毛已在本身的经验里得到了这句话的实证。时间在有躯体的生命上固然无法突破这层物理上的限制,但当灵魂脱离了这个物资基础的时候,三毛深信,一般性的实体,物资基因,也就消失了。而灵魂是永存的。
  就在去年,三毛还不能如此平静地在人前谈荷西,可是现在,三年四个月快过去了,她已可以和人讲这事还相当的平静。“这就是时间了,它可以帮人做很多功课,不知不觉中。时间的可贵,不在帮你克服,而是替你化解。很自然的,不刻意的,不强求的。”可是最可悲哀的,也是时间。它必定要去的。不生便无死,一生即有死。可以说人一出生就被宣判了死刑。但在时间的流程里,一个人成长了。
  “我今天有个体验。把人事关系处得和谐——我不讲周全,因为周全是不可能的——尤其在中国,是个很高的艺术。但也无法强求的,无为而治,以心换心。但寻常的人际关系,并不把它看成生死之交。”
  中国人喜欢说共生死。三毛也曾想过和一个共生死,“可是那是违反自然的。一个人生是孤单,死也是孤单。一辈子跟定你一个的就是自己,再没有别人。没有父母,没有丈夫,更没有儿女。《红楼梦》<好了歌>里说:‘世人都晓神仙好,只有姣妻忘不了。君生日日说恩情,君死又随人去了!世人都晓神仙好,只有儿孙忘不了,痴心父母古来多。孝顺子孙谁见了!’时间流掉了,古今多少事,皆付笑谈中。”
  对于死,三毛已无盼望,也不惧怕。一个月前,她甚至还有点盼望,可是,现在对她,死就是生,生就是死,见是不见,不见是见。到这个境地,三毛可生可死,无所求了。
  “可是血肉也愈来愈少,这真糟糕。以前是哭哭笑笑,现在很难哭难笑,很难有什么委屈、苦痛、悲哀而想哭。有时候难得流下了一滴眼泪,哈哈——我又开心得不得了。”
  现在的三毛对钱财没有观念,需要的时候,向妈妈伸手拿一点,很像又回到小孩子时候了。写作也不为别人,绝对为自己的快乐。“我喜欢再做一次小孩子。”
  前个月,有一晚全家围桌吃晚饭的时候,三毛的父亲用筷子比了个“人”字,说,人的一生可以做两次小孩子。一次在小时,顺着左边的那一撇达到顶峰,然后下来,老年,又是小孩子了。三毛说:“爸爸,不对,不对,人可以做一百次的小孩子。一百零一次就不行了,因为人只有一百岁。”怎么说呢?“那就要完全看自己怎么变了。孙悟空有七十二变,而人以一百年来说,可以做一百次小孩子。”
  “这句话从那里来呢?从我弟弟的小孩来。而他才十岁。对啊,人可以有一百个童年,所以我现在又是小孩了。小孩做任何事都很专心,他们是原人,没有对错,只有阴阳。我从他们那里学到了多少从先圣道德书里没有学到的故事。”
  其实,童话是写给大人看的。三毛举例说:“像白雪公主死了,父母救不了,小矮人救不了,来了一个白马王子,真好,轻轻一个吻公主就活了。还有人鱼公主,人鱼没有灵魂,只能活三百年然后就化成泡沫。可是公主为了爱,不惜将尾巴变化人脚,每跨一步就像走在刀上,因为爱情是疼痛的!”
  但人生的苦痛全在于己。因为人生有血有肉,要想无心大不容易。喜怒哀乐也是很合自然的.就像月有阴晴圆缺。
  “我的人生也不刻意,一切顺其自然。说宿命,太悲观了,说是大自然的定律比较好。老子里有一句话:‘万物作焉而不辞’,天地万物都循着自然运作而不推辞。我是个自然主义者,一切发生的事都是合乎自然的定律的。顺其自然,没有意外。过去我随缘,但现在比较入世,喜欢广结善缘。”
  三十余年心路历程,三毛喜不喜欢做三毛?
  “三毛从来没有做过三毛,你们都被我骗啦。我做我!”她大乐。“三毛”只是个笔名,可是“我喜欢三毛,喜欢她的真。喜欢,很喜欢。尤其笔下的三毛,觉得她很可贵。如果不喜欢她,我相信我就不会写她了。可是并不喜欢三毛带来的一些劳累,也不喜欢被访问、座谈会时的三毛,但,她还是可爱。”台湾的生活对三毛,又是一份新的历练。她期望自己在里面时时保持自己,做一个永远宠不坏的三毛。
  至于别人如何看三毛,她喜欢大家“雾里看花”。文学的美丽在于它的再创造。三毛,也不给她实体。每一个人可因自己的个性而想像三毛的样子,然后,可以有千千万万个不同的三毛。三毛还教不教书?“这是我一直在文章里问学生的啊!”
  下辈子呢?三毛喜欢再做一次荷西的太太。“我这生有过很多的男朋友,可是从来没有这么自然过。全使我变成一个最纯洁的小孩子。当然来世不会再是今生的荷西、三毛了。可是没有关系,我们会懂。”荷西过去后,叶曼女士曾送给三毛一个牌子:“GONERNEVERWINWINNERNEVERGONE”。再没有多讲话。
  三毛说:“我和叶曼叶老师只做过三次简短的谈话,但她句句真理,我一生受用无穷。有一次,坐在她的办公室里,我告诉她,我要出家了。她说,出家不是一件虚幻的事。如果有一天,你在佛学里看到的是红红的太阳从海里升起,而不是退隐山林,你才了解什么是佛学。”
  那时候,三毛不懂,可是现在晓得了。一别三年,她现在可以打电话给叶曼了。三毛要说:“谢谢你,叶曼教师,我看见红红的太阳了。”就是这句话。访问三毛,就好像读一本万壑千峰、一路奇花异树、令人莫辨虚实的书。她敏感、忧虑、没有安全感,是个同时喜欢查泰莱夫人和芸娘的一个女人。
  她说,她一生不写爱情故事,只写自己的故事。然而她的故事,就如同爱情一样的奇妙。
 


陈老师
子菁


  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,在台湾做一个中国的孩子,就要在沉重的书包下奋斗十几年,做无谓的体力透支。从小,我们就很温顺听话,大了难道就不了吗?我们是不会听话,但是学校定要叫我们剪一个西瓜皮的头发,露出耳朵来叫我们听话。于是我们变成了一个只会听话的孩子,而没有了自己。
  做了十几年的学生,到今天总算熬出头来,在大学的窄门里占有一席之地,我不敢说做学生不好,至少今天的我,仍受到国家、社会的抚育,坐在台下安心的听老师上课。
  做学生是没有权利批判教师的,打从做小学生时开口闭口“老师说”开始,老师的形象就是一个权威,小小的个子在他的面前唯唯诺诺的,连大气都不敢哼一声,因为老师就代表了尊严。但人是会长大的,于是我们学会了用眼睛观察、用心灵去体会;这个老师是不是一个好老师,他肚子里到底有没有墨水,他有没有爱心,教书对他是兴趣、是义务抑或是一个铁饭碗?学生不是石头,而是有血有肉的个体,打了会疼骂了会哭的孩子。
  大学生更难教也就是因为我们有了更明显的自我意志,有了自己的一套价值观,除非教师的确有教学上的方法和爱心,有实质上的内容让人心服,否则空有老师之名,站在台上,在学生的眼里,也不过是个躯壳而已。
  三毛第一天来华冈上课,可以用行动这两个字来形容,因为来一睹其风采的学生,像是一颗颗软糖装在大肚小颈的瓶子里溢了出来,是的。教室太小了些,但这不是准备做演讲,而是要上课。“后面站着的同学,我的一个椅子也可以搬去坐,快要开始了。”她说。“好了,现在请各位把情绪安定下来,文艺课是自由的,各位请随便坐,不要拘束,肚子饿的可以吃东西,只要不妨碍到上课的专心,心情不要太紧张,这一堂课心情不放松是听不来的……”定了定神,全场鸦雀无声,没有人吃东西讲话,大家都盯着她打量,只为了看一看她、听一听她。一身素白的过膝长裙,薄施脂粉,媚而不浓,头上挽了一个髻,清爽怡人,白色的短裙套进咖啡色的平底皮鞋,直挺挺昂昂然地站在台前。“我叫陈平,今天我们要上的是‘小说研究’课……”从她的眼神、声音、气息和手势里,可以感觉到这堂课将不会给人带来任何心理压力,不用强迫自己呆呆地坐在那儿不住地看表。等到那一声下课钟响时瞄了一下时针,才感到时间竟过得这么快,好像还没听过瘾,怎么就这样结束了?”意犹未尽的感觉让我们再做期待——下礼拜再见。这位新老师,全新的形象和态度。见了一次面,我们之间已不再是作者与读者间的关系,所以不再称她三毛,而唤她做“陈老师”。第一个学期飞逝而过,第二个学期就这样又来了。
  师徒间的缘分绝不是偶像式的崇拜,而是一天天被驯养,就像《小王子》书中那只狐狸与小王子的接触一般,是渐渐批判与接受,而不是偶然惊鸿一瞥,就马上在心中把老师用自己的想像塑造出完美来,那种感情是浮动的,不实在。我们不会欺骗自己,更不容易被老师所迷惑的。
  多一份了解,也就多一分真实,老师在学生面前是不能做假的,陈老师用真挚的情感来薰陶我们,我们既不是顽石当然亦受所感,因此我们相信学生与老师之间是可以沟通的。
  老师有时住在学校的菲华楼宿舍,房门前有个美丽的牌子,上面几行小字:“我喜欢跟朋友先约定时间再见面。如果您突然好意上山来看我,而我恰好也在家,很可能因为正在工作,而不开门,请您原谅。请不要敲门,除非我们已经约好,谢谢。”我想或许每一个人跟我当初第一次瞥见这几行小字的感触一样,既震惊而不知所措。中国人的喜悦是有朋友自远方来,但这么有原则的拒人于门外也是罕见。
  不要不相信你的眼睛,但也不要不相信你的冲动,细细地想一想,如果我们都是闲人,天天待在家里无所事事,当然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!但是今天如果您是三毛或是陈平老师,请您再思,做一个文字工作者,三更半夜爬格子是习惯,做一个老师也不易,起早睡晚改作业是责任。今天三毛已不是往日迦纳利群岛上三毛,在台湾,有无数的人等着见她,信件、电话和面对面。她有多少时间和体力?她不是神,是人,和你我一样,我生怕她做了“三毛这笔名下的牺牲者”而逃离中国,再也看不到、听不到、见不到她的人,声音、和文章。她会的,因为她很明白生活的意义。门上挂的牌子,已说明了做三毛的不胜负荷。
  老师一篇文章里说她自己有时感到是一个小丑,为许多人的欣慰而沿着。要知道小丑在台前笑,在台下是不好笑的。
  老师是所有她关心的人,和关心她的人的特别天使,别以为天使是好当的,相对的付出未必会有令人释然的感觉,只是我们无法拒绝,拒绝她那无尽的鼓励、爱心与强悍的生命在学生良知背后的催促,直到每一个人的心版上刻进三毛的名字。但是她也失去了所有的自由和时间,只是为了三毛能带给人们一些东西,所以付出了无尽的体力心血投入人群。我不敢问她;我们的老师,她快乐吗?
  老师今天站在讲台上,开的课是“小说研究”,而我们所得到的又岂只是小说而已,三毛的非小说故事就活生生地映在我们眼前。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,往往给我们一个死板的模式,让我们向里套,合适的衣服穿在合适的人身上是舒服,若是不合适呢?就成了束缚。今天师道之不存也,久矣!为什么?因为中国的孩子愈来愈听话了,不再有任何怀疑,因为多一份存疑就多一份反抗,也多一份苦难,不说话!先是不敢,再是不愿,到后来也懒得去说,什么是麻木不仁,去问一问这一代苦闷的学生。
  可是在“小说研究”课里你是看不到沉默的,今天全台湾只有中国文化大学中文系文艺创作组开了这堂课,研究的是一个启发创作潜能的课题,探讨的是一个又一个人性的问题,所有的小说情节也逃不过描写人类的问题,让我们学着如何去观察,来解释人之所以存在的价值。
  当然,陈老师也分析起、承、转、合的小说技巧。她能够将理论的东西,经过完善的表达,使那份艺术的特质,在课上讲出来。老师上课不仅是知识经验方法的传递,更是某种观念的建立,她告诉我们一个小故事,都是书中人生的经验,我们不是不讲理论,只是我们用生活来印证理论,是活活泼泼的课,真是如沐春风。
  老师教我们观察世上的景相,使我们知道不要轻视任何一个生命,包括印在白纸黑字上的“孝敬父母”,尊师重道”都有它行为上的意义,但是知其然,而且又知其所以然的人有多少,知而能行的又有多少?传道者用照本宣科式的教人已不实用,如果只是如此,那么识字的人难道自己不会去看书?上小说课我们谈人之生人之死,什么是人性,好人与坏人是不是绝对的,善与恶是与非真有其不变的真理吗?我们知道尽信书不如无书,那么什么才是真理?真理是动的、是相对的,而不是绝对的。第一堂上课时,老师发觉全班许多同学对《红楼梦》、《水浒传》这两本白话文学如此生疏,没有说什么,可是看得出她也有些急了,她在先做了一个问卷调查之后,毅然开了《红楼梦》。可是说得十分客气,说只是对同学在这两本小说上,做一个“引介”的工作。陈老师对于《红楼梦》,不是索隐派,不是考证派,而是由艺术欣赏与人物刻划上说出这本书的境界来的。下一学期,她开了《水浒传》。我们上《红楼梦》、《水浒传》不是因为这两本书只是一个爱情悲剧或是一些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,而是看出文学的美、对话的高妙、内心的刻划、人性的复杂、章回的安排、情节的前后呼应……
  艺术没有价钱也没有是非道德,爱之欲其生,恨之欲其死是一般人性而不是单纯的罪恶。从那一个角度我们做如此的论断,只是去观察、去体验吗?光是这样是不够的,但是我们不能去做每一个别人,我们只有一个自己,所以仍是要去探索,用心去了悟。讲这两本书,可以看出,老师的课来自她一生对于中国白话文学不舍的热爱和了解,她的《宝玉与袭人》、《潘金莲与武松》、《鲁达的心境转变与时令》都是极有特质而极有自我见解的精采课。这两本书,在她的引介下,薪火传了下去,我们也狂爱了。她讲的何止是语言文字的美,简直是活活的心理分析,又是艺术的极致。
  老师在开学的前几周曾说:“中国的孩子被训练得很被动。只愿意听而不喜欢讲出自己的意见。”谈文学与人生不是用电脑阅卷来解答,说标准答案只有一个。我们需要与人沟通,需要了解人,也需要肯定自己,所以我们不但要说话,也要学着成功的表达自己。不过在课堂上发问,好像很难,人心不同,各有所见。所以老师鼓励同学们做双向的沟通,虽然有时讨论场面是激烈的,但是我们信任老师,不怕她,只有在互相信赖的情况之下大放厥词,说错了话才不会有后遗症。后来“有问题”的同学很多,刚开始或许是因为说话想为自己的观念站定脚步,所以口气很强硬,胆子又大,真怕无意中的语言可能伤了老师,但她心胸很宽,认真听学生的看法,一点也不计较,只有鼓励,让我们安心的再谈下去,直到双方面心服。她常常分析其他作家的文章,可是很少论断绝对的成败。她自己的散文,甚而影印了请全班同学批改,说是学习改作文。同学将她改得一塌糊涂交上去,她一面看一面嘻嘻的笑。
  在课堂上,老师常常替我们灌输一个观念:“我们中文系的,尤其是念文艺组的,将来的出路好多好多……”因为每当我们面对出路时,总是先凉了半截,但老师却不时地启示我们,如何面对社会,在社会上如何立足,想从事再深一步研究的同学如何做论文报告,想要从事写作的人,如何去面对投稿和出版商,事事都提到一些,生怕我们与社会脱节,更怕我们失去自信。试想什么样的老师会像父母一样有说不完的鼓励?如果没有爱,她管你死活。
 
送你一匹马

  提到老师说故事的本领,堪称一绝。因为她有她生活的经历,当万水千山走遍的时候,那是一个多彩多姿的人生,千奇百怪的事情都会出笼,她能够不经草稿,随口讲动一个小故事讲到产生爆发性,听的学生所听到的东西是又活又亮的。她很少用评论的字眼来论断任何事,可以说没有过。她只是讲出来,请学生自己去思想,她不武断,一点也不。
  在生活里老师也和我们一样是个敏感不安的人,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有安全感,而是常常带着灾难感在走路的人。老师很能说,她的口才组织力不比文笔差,甚而更强得多。做一个老师,所以会受学生喜爱的第一个利器——是会表达自己的内涵,因为如果一个老师,就算有十分的本领,而学生只感受领悟到五分,那么在学生的眼里,也只有五分而已。听陈老师讲课是一种启发和享受,带入生活中的情感都是人生的喜乐与辛酸,所有的教材都是取自人,凡是人的行为、思想、关系、语言、文字都是学问。
  会念书的未必会写作,会讲话的,大半言之有物,而会作文的不见得都上过学校。我们肯定陈老师之受学生的喜爱,绝对不是因为她的名气,而是她的课有肯定的意义,是她的经验阅历让我们知道生命的可贵,同时,她这一生又看了多少本书啊!开学时,她顺口开了七十五本书叫我们阅读,有的同学抱怨太多了,她有些忍耐的微笑着,我猜,她心中一定觉得我们不够认真也不够用功,因为这些书,在她来说,是最最基本的,而我们都没有看全过。
  三毛有三毛的世界,陈老师有陈老师在现实生活中所要背的十字架,但是她爱学生是无可置疑的,虽然她每天在奔波忙碌,以致没有时间吃饭、睡觉。信件、演讲、座谈像是国语标点符号里的……无穷无尽。现在的她不再是温柔的夜,有的只是朝阳为谁而升起,做她的学生,我不愿说一些崇拜她的话来证明什么,但陈老师今天站在讲台上,她确是我们认定的好老师。华冈人何其有幸,能请到一位用热爱生命来爱学生,不诠释,又诠释了很多;不传道,却事实上传了道;不严肃,却又极认真;不强迫学生,只是激励而带给学生自尊、自信、自重、自爱这种观念的老师。
  她是启发,她不只是灌输。她是踏实的生活者,而不是形式的死活者。上星期,陈老师下课后爬窗子到高楼教室外的天台上去透十分钟的空气。烟雨蒙蒙的华冈上,站着单独的她,看上去不像老师,像一个学生。事实上,我心里猜,她也正在这儿学,学了很多东西。陈教师,你快乐吗?